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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生爸爸(上)

□陈健全

 

多少天来,漫漫长夜,似睡似醒中,爸爸挟书迎面微笑着,由远而近地走来……骤然醒来,泪湿枕巾,方知天人相隔,只能梦中见他了!

10月23日,霜降那天上午,吃罢柿子,有感而作一篇《思柿》小文。写着,不禁记挂起当年栽柿的老爸。想起,今天,我家的老传统——“霜降吃柿子”,嗜柿的爸爸也许正含笑大啖着,而他最高兴的,该是哪天从报上读到这篇稿子吧。

案头忙碌一天,下了班,打电话回老家。妈妈接了电话,说我爸吃好晚饭,尝过柿子,卫生间刷牙去了。正聊着,忽的,那头电话搁下了,空余嘟嘟声。狐疑间,不一会儿,弟媳沙哑着打来电话,说爸爸晕倒,情况不好,已叫120。内心如焚,从南通驱车回如路上,噩耗传来,寒霜当头,人似木然。爸爸走得太突然了。10月20日周末,返乡探望,爸爸保养得气色很好,也很兴奋,与刚入职市级机关的选调生孙子热聊个把小时。世道无常,回忆成殇。哪知他猝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再也没有醒来。到家,爸爸平静地躺着,一脸微笑,一如睡着了一样。可是,他再也不会笑着向我走来,再也不会倚着藤椅读书、阅报、看电视,再也不会收集刊载有我们零碎小文的报刊,再也不会在我们返乡时捧回热乎乎的望月桥烧饼、孟家蟹黄包,再也不会在我们返通时捎上麒麟阁的糕点、茶食,再也不会与孙子有说有笑地聊天了……

爸爸杨冬生,行三,生于1931年冬月初九日,故名冬生。出身于如城集贤里冒家巷书香世家的他,自幼耳濡目染曾高祖杨介寿所遗浸月楼藏书(杨介寿,嘉道年间人,有《浸月楼印记》传世,入藏南通博物苑),受北洋法政学堂肄业的祖父杨世和(民国时主事如皋律师公会)、一校之长父亲杨希年(毕业于江苏省立第二代用师范学校)的言传身教,好读书,善思考,讷言敏行。他翩翩少年,“书公子”一个,每天,小学一放学,就一头钻进西厢房,那是祖上的藏书楼——浸月楼。可能缘于念过两年私塾吧,他喜读古书,《千字文》《朱子家训》《唐诗三百首》《论语》等倒背如流,悦读《芥子园画传》《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对先祖的四册《浸月楼印记》,尤其爱不释手,临池之余,心慕手追不已。这无形中影响了弟妹,他们也一个个走上读书之路。那年代,一门兄妹六人,出了三个大学生、一个如师生,即便城里,也是不多的。

1945年,他升入如中初中读书。天分显露,品学兼优,如按现代的流行语,即“学霸”一个。小叔叔杨群生说:“三哥在县中成绩名列前茅,有回全校获第二名,奖品为‘大前门’香烟一条,委实不伦不类,所以,特别记住了。”他还说,那时,大哥在北平傅作义军中,二哥在天福绸布店学徒,父亲有意培养三哥,曾于银行存入一笔钱,以备日后的大学学费。可是,临了金元券发行,国民党政权的崩溃,钱若泥牛入海。而父亲从1938年3月日寇侵占如城后一直拒任伪职,闲赋在家。加之本来收入颇丰的祖父病殁,无疑雪上加霜,以致家道中落,靠变卖祖产为生;父亲很懂事,每到假期,携如师初师生的四哥杨昌生卖报纸,去车站、码头卖报,补贴家用,聊胜于无。

那时,民生凋敝,全家虽不至食不果腹,但为减轻家庭的负累,1948年9月初中毕业后,他转如皋师范读中师。年末,炮声隆隆中,他随校南迁常熟,直至1949年12月返回如城。有天,爸爸翻阅《新民晚报·夜光杯》,无意中,读到刘振墉同学的一篇忆旧短文,文中有:“1948底,我就读的江苏省立如皋师范南迁江南常熟,我回到家乡(靖江)。通过邮政代办所,与南迁的同学保持通信联系。”那年18岁,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但忆虞山脚下,“南方夫子”言子墓畔,背井离乡的日子,他语气淡淡的,却不免老泪盈眶。据说,临下江南,娘从手上抹给他金戒指一枚以备不时之需。无以度日,万般无奈之时,他才肯一点点剪着变现。

日子虽苦,但校园的生活是丰富的,可谓苦中有乐。师范生虽不求多专,但求多才多艺,全面发展。如师三年,他通琴棋书画,尤喜习颜体《勤礼碑》,画油画,吹笛子,拉胡琴,下象棋,研棋谱。小叔叔撰文回忆:“三哥动手能力超群,他竟会制作胡琴、竹笛,甚至竹骨雨伞。做的伞很好使,家里一直用了很多年哩。”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少小曾流连如师的音乐楼,风琴共鸣中,对琴师羡慕不已。见此,爸爸的同事聂培成老师,他当年的如师同学,抚着大胡子哈哈大笑:“别看你爸不吹不擂,其实吹拉弹唱有一手,何况胡琴和竹笛还会自己做呢!”怪不得,常言道:“真人不露相。”我小时候,唯入选文艺队时,爸爸才偶露真容,点拨一二。忆往昔,夏夜时分,陋巷深处,《牧笛》悠扬,犹响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