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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一顿午饭

 □陈正言

 

我这辈子吃过无数顿饭,有山珍海味,也有难以下咽的野菜杂粮,渐渐都模糊了。但那年在一个农民家吃的一顿午饭却成为我永远不能抹去的记忆。

1972年,我二十多岁,刚开始当赤脚医生。一天上午,一个老农模样的人站在诊所门口怯生生地问:“先生,我是12队的邱正富,您能不能去我家替我老婆看一下病?”他高大的身材,约有1米8,体魄健壮,但灰黄的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显得忧愁无奈,头发蓬乱,两鬓初霜,身上穿着破旧的土布衣服,补丁叠着补丁,两只手又粗又笨,布满老茧且开裂。一眼望去,我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中年闰土。其实他只有34岁,看得出,困难的生活折磨得他像个小老头。我有点为难,因为我还没有单独出诊过。我对他说:“×先生就住在你们队里,怎么不找他呢?”“他……”话又咽回去了。我踌躇了一下,说:“走吧。”

我们跑了一里多路,来到一间破草屋前,屋前是一块空地,放着乱七八糟的农具杂物。进屋一看,我有些吃惊。十多平方米的屋里黑洞洞的,微弱的光线下,靠北墙是一张破旧的床,一个瘦小的女人躺在床上呻吟,3个小姑娘坐在女人身边哭闹;靠着南墙窗户是煮饭的灶,灶旁堆着柴草;一张破桌子靠着东墙,上面摆着碗筷。我进屋后,坐也无处坐。他从外面拿进来一张小凳让我坐下,我把出诊箱放到饭桌上,问:“你家几个人?”“夫妻二人还有3个小姑娘,大的8岁,小的3岁。”“就这一间屋?”“是的,刚刚分家。”他低着头说。

屋外阳光明媚,屋里的穷使人辛酸,与“正富”的名字太不相符,怪不得×先生不愿来。我顾不得这些,仔细询问病情。原本女人也是位贤妻良母,1964年,如皋脑膜炎大流行,她不幸染病,起先拖着,谁知病情越来越严重,直至昏迷。老邱把她送到公社医院,经抢救,人活了,但留下后遗症,发作性头昏头痛呕吐,几乎不离诊所门,日久,医生都厌了。生活重担压在老邱一个人身上,加上儿女多,他家就成了队里的穷人,幸好队长仁慈,年年救济他,才勉强度日。

我仔细给她做了体格检查,诊断她是神经官能症,开始安慰了几句,说:“我给你打一针,睡一觉就会好的。”她点点头,停止了呻吟。我给她注射了一支安定,并嘱咐老邱下午去诊所拿点药再吃几天。

下午,老邱去诊所拿药,脸上绽放笑容,说:“你打的针真好,一会儿就好了。”其实这是暗示疗法,好得快,但还会发作。

就这样,我隔三差五地总要到邱家去上一趟,每次都变换着不同的药物给她注射,效果很好。就这样,她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能下地干轻活了。有一次,我刚刚打完针准备回去,老邱不肯,无论如何要留我吃饭。我再三谢绝:“你家这样穷,吃饭就免了吧。”老邱拖住我,急得快流下泪,说:“你不嫌弃我,每次看完病就走,我实在过意不去,今天让我感谢你一次吧。”他立刻灶上灶下忙碌起来,不知从哪里弄来2圈晒干的面条,又风风火火去田里割了一小把山芋苗,洗净,用棉籽油放在锅中爆炒一番。我有些困惑:这山芋苗能吃吗?虽说现在山芋苗已经充斥菜市场,可那时农家餐桌上从来没有这道菜,没人吃这东西。很快,面条和爆炒山芋苗被端上破饭桌,见我迟迟不动筷,他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不过你放心,这山芋苗能吃。”在他的劝说下,我夹了一根山芋苗放到嘴里,那鲜美的味道立刻在口腔内散开来,嫩、脆、香、肥,不同于一般蔬菜的口味。我一口气将山芋苗全吃光,还觉得意犹未尽。我知道,这已是他所能弄到的最好午餐了,虽然没有大鱼大肉,甚至油也是棉籽的,但我至今不能忘记一个贫困善良的农民的这份纯朴情感,这是他对帮助过他的人所表示的谢意,比起甜言蜜语的恭维和酒店里的答谢宴要真诚得多,让人感动得多。

四十多年未见,最近老邱的小女儿找我看病,使我有些惊喜。“哦,这么大了!”我感慨地说。“今年47岁啦。”她显得很活泼。“当年才三四岁吧,一个小丫头。”我急切地提了一连串问题:“家里可好?你父亲可好?大概有80岁了吧……”“分田后,我们三姐妹渐渐长大,也盖了楼房,日子好过了。不过我父亲早死了,有20年啦,是淋巴癌。”她声音渐渐低沉。“你妈呢?”“她倒好,今年82岁,病也不发了,干活利索得很,老念叨你。”我又惊又喜,喜的是她妈病好了,惊的是天不佑人。我眼前浮现出那个老实忠厚的农民形象和那顿难以忘怀的午餐,失落感久久不能散去,我多想再去会会他,看一看他的新楼房,吃一吃那爆炒山芋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