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论长寿系是怎样炼成的(下)
——兼怀徐中玉、钱谷融二先生
□朱国华
徐先生一个最为令人惊叹的地方在于,他熟悉中国社会的游戏规则,但是他在相当程度上能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也就是说,他能够利用这些规则为自己所献身的事业服务,但是自己并不被这些规则所控制。他高瞻远瞩地推动了三个全国性一级学会的建立,并使它们挂靠在华东师大中文系,他承办了许多学术期刊(当时著名的《文艺理论研究》由于无人愿意承担人力、物力的付出,因而成为烫手的山芋,他毅然接手,一度甚至自掏腰包以支持刊物的正常运行),他还抓住改革开放之初百废待兴的历史机遇,大胆推行了许多制度革新,例如优秀文学作品可以替代学士学位论文写作,招收超龄人成为中文系学生等,一时间华师大中文系出现作家群、批评家群,成为全国中文学科的翘楚,成为文学青年向往的殿堂。但是,学界对他称许最多的,并不是他超强的行政能力,也不是其重要的学术贡献,而是他刚正不阿的挺拔人格。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对他所理解的正义,从来是不计得失、不顾后果地加以追求和落实的,他毫不妥协、百折不挠、敢于担当的硬骨头精神赢得了知识分子的广泛认可。老庄之道认为,要保身全生,应当和光同尘,与世推移。但徐先生这样硬朗性格的人,这样无畏于开罪他人、处世绝不圆滑的人,也能够取得世俗成功,并能尽其天年,竟至于享年105岁。
徐先生对人有极大的包容心。华东师大中文系的人,那种猖狂不羁(有所进取)、狷介不群(有所不为)的人,也就是任由自己的个性做主、不愿随俗从众的人,那种出没于“丽娃河畔的文化幽灵”(张闳语),那种奇人、怪人、畸人、异人,之所以大面积存在,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得到这位曾经执掌过中文系的老先生的庇护,当然也是因为受益于几位民国老人的身传言教(名单当然包括但不限于施、徐、钱三老)。从阿多诺的角度来看,所谓性情中人,率性而为,从心所欲,有可能违背了客体性优先原则,不能将自己客观化,其偏差的方面,将会引导人走向原子个人主义,缺乏与社会共同体的良性互动。事实上华师大中文系也有不少人曾经荒腔走板,曾经干过许多不能转化为佳话的荒唐事。从这个角度来看,性情中人绝不意味着好人,或者值得我们要成为的人。因此,指认华师大中文系人多半是性情中人,笔者在自我赞美的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批判。当然,话说回来,在中国这个有着强大集体主义传统的社会空间中,个人主义也许只能以性情中人的面相自我呈现,而它与这个社会某种程度的紧张关系,也许显示了被遮蔽的真实界的某些症候,因此它依然具有某种合理性。
最后回到我的问题意识来:华东师大中文系何以成为长寿系?因为华师大多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何以往往长寿?苏东坡云:“安心是药更无方”。性情中人坦荡清澈,不被外物所摧折改变,而是将外物内化,从而能够做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不让自己处在内心的自我交战状态。古人云:仁者寿。附带说一句,其实恶人也可以长寿,只要他能够做到足够的无耻,因为这样他也是内外一贯的。
然而,性情中人容易长寿,这个论点能够得到经验科学的支持吗?很抱歉,也许我这里在进行一种文学叙事。所以,既然如此,请允许我断章取义地或者干脆地说就是歪曲地引用德里达的一句名言,聊以自辩:“文本之外别无他物”。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